如果小枫遇到润玉（十九）
十九
小枫感到有冰冷的手指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。
胸口尖利的疼痛依旧在发作，仿佛有利刃直捣心脏，那寒凉的温度要将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凝固。这种感觉如此熟悉，她再一次被寒冷的黑暗与绝望包围，似乎即将一点一点陷入死亡织就的罗网。
她紧闭着双眼，眼前却出现重重迷雾，似梦似幻。她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那片浓重的雾气中，逐渐忘记自己身在何方，只是跟着冥冥中似有的指引，飘然向前而去。茫茫然不知走了多久，周身深重暗白的雾气骤然破开，强烈的白光兜头倾泻而下，滚烫的温度向全身席卷而来。待她睁开双眼，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片茫茫荒漠里。
烈日当空，死一般的寂静中，小枫却觉得仿佛身处数九寒天，冷汗一层一层地渗透出来，将她冻结在原地无法动弹。这里的蓝天白云，漫漫黄沙以及枯草稀木她是那么熟悉。还有那拴在树身上的，阿爹送给她的小红马，矫健又温顺。
她只觉得深重的不安。
她的小红马已经不在了。离人坡，也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浩浩黄沙掩埋铺平，不复存在。可这已消逝不见仅仅深埋在记忆中的景象，竟突然跨越了二十多年的距离诡异地呈现在她眼前。
小枫身上的红纱在风中翩然飞舞，似乎预示命运的起点，又似是命运的轮回。
这里是所有错误的开始。
为什么……
她的心骤然被恐惧紧紧攫获，她睁大双眼，望向黄沙苍茫的边际，仿佛下一秒那些她极力掩藏试图忘记的记忆就会从那儿喷涌而出，在一个人到来的时刻。那个人会带着谎言与阴谋织成的网，引诱她，欺骗她，最终无情地覆灭她的母族，将她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空寂的荒漠仿佛被撕开一道裂口，无数尖利凄惨的哀嚎哭喊破口而出，响彻在小枫耳边，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。她似乎再次看到，血与火的洗礼中，残酷的战争席卷草原，她的家人同胞如同见到厉鬼，绝望地呼号奔逃，却蝼蚁般被屠戮殆尽。她似乎看到，她站在那垒起的尸山血海中，满世界只剩下了不断流淌的鲜血、残缺不全的肢体以及族人们死去前脸庞上惊恐狰狞的表情。一夜之间，她的家成为这世间最可怖的人间炼狱。
那全都是因为她，因为她的轻信，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。而她自己却忘记了背负的满身罪孽，忘记了一切，苟活下来！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小枫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，愈发恐惧地看向远方。
为什么会回到这里？为什么要回到这里？！
她不愿，再也不愿相信他了！
再也不愿将所有令她痛不欲生的苦痛重来一遍！
润玉感觉他的手被猛然攥紧。小枫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，头上冷汗淋漓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，她的指甲甚至刺入他的皮肉，划出猩红的血痕，似乎要将他一同拖入那黑暗的痛楚之中。她的脸庞青白失色，因痛苦而扭曲着，在那本已汗湿了的脸颊上，竟突然蜿蜒流下满脸泪水，道道凌乱的泪痕昭示着她此刻极度的痛苦与无助。
“她到底怎么了？！”
润玉望向皱眉沉思的岐黄仙倌，低沉下来的语调压抑着心内横生的怒气。
“启禀陛下，小枫仙子的症状似是神魂不稳所致。”岐黄仙倌收回诊脉的手答道。
“神魂不稳？”
“正是。”岐黄仙倌恭谨道：“小枫仙子乃是一缕幽魂，尚无仙身，故而神魂不固，极易受到外界影响。小仙猜想，仙子之所以如此，恐怕是因神魂动摇，元神虚弱，以致困囿于心中伤痛，挣脱不得。”
“她为何会突然神魂动摇？”润玉眉梢紧锁，小枫此前从未有过此等状况。
“这……小仙也不敢断言。”岐黄仙倌面露犹豫之色，能影响这天地之间的小小一抹幽魂的因素，实在太多了。也许是有心人为之，也有可能只是出于偶然。
“润玉……润……玉……”小枫口中不断低语，有时喃喃叫着他的名字，低到要听不清，却一声声掷打在润玉心上。
“可有法子解她痛苦？”
“小仙可开一剂固魂汤，暂时帮仙子稳固住元神，但这非长久之计……”
“速去熬药。”润玉止住了他的话头，他知道他的意思，不找出源头，这样的情况可能还会发生。
岐黄仙倌遂急急出了天帝寝殿。润玉伸出手在小枫前额一探，神识微弱，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灵力似乎也有减少的迹象，她必定在拼命对抗那折磨着她的幻象。
“小枫，”他握紧了她的手，眸光沉暗，“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！”
汤药熬好，邝露端碗侍立于侧，见润玉将小枫扶起来半靠在怀中，将那浓黑的药汁往她口中送去。可小枫意识混沌，那药刚入到口中便全数被吐了出来，淋漓溅到润玉的衣襟之上。反复几次，药去了半碗，却没有几口是喝下去的，几乎全洒在了两人身上。
“小枫，听话，喝了药才能好。”润玉在她耳边道。小枫却是紧闭起牙关，再不肯张嘴了。
他不知道小枫此刻听不到他说话。她独自站在那万丈悬崖之上，冬日的寒风凛冽如刀，将她脸庞仅余的血色一刀刀锋利地刮开去，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。
“小枫！小枫——”似乎有急切又模糊的呼喊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，在高崖之上回荡不绝。那个声音好熟悉，又好陌生……似乎属于一个少年。那个少年一会儿像孩子似的给她捉萤火虫，得意地捉弄她；一会儿又穿上冰冷的铠甲，砍下她阿翁的头，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。
狂劲的山风将她吹得摇摇欲坠，这是忘川。呼喊着她的声音越发响亮急促，她却不想回头看他一眼。她知道，血腥的杀戮之后，他还是想让她回去，想让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，没心没肺、高高兴兴地跟他回去。他们明明都已经遍体鳞伤，被逼至穷途末路，为什么始终不肯放过她？难道她终究摆脱不了这噩梦般的命运么？
小枫嘴角浮起苍凉的笑，又凋败在呼啸的山风里。她不想回头，她不会再跟他回去了！
决绝地纵身一跃而下，然后是无止尽的下坠、下坠……她听到惊恐的呼叫。可再一次，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狂呼的山风与无边无际的黑暗。知觉在急速坠落中变得越来越麻木，越来越渺远。在生命似乎迅速流失的时刻，那始终不曾停止的呼唤却忽而又迫近到耳边。她清楚地听到，那个随她一同掉落下来的身影，在她耳边道：“我陪你一起忘——”
原来一切，只不过是错误的重复……
小枫心中只余寂然的绝望。下一秒，他们坠入寒冷彻骨的河水里。
冰凉的河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口鼻，带着无尽的寒冷刺入她的肺腑，死神似乎向她展露安宁的微笑，她多想就这样睡过去，永远不再醒来……可在这意识远去的漫长的寂静与黑暗中，她的脑海中却渐渐浮现起一个身影，皎皎若月，孤寂清冷。
这一切，难道只是梦幻么？润玉……小枫眼眸刺痛，竟有热意挣扎涌出，曾经许愿过的地久天长，便到此为止了么……
意识逐渐涣散之际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温柔地覆盖上她的唇。温暖，一点一点阻隔开寒冷刺骨的水，从她的唇蔓延进入她的全身。她情不自禁张口，那股暖意越发顺畅地涌进来，那停留在她唇上的动作也愈发轻柔。“小枫——小枫——”好像又有人在呼唤她，可不再是之前那个声音了。那温暖依旧源源不绝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，寒冷和痛苦便宛如潮水退却，头顶上似乎有光明浮现。
她渐渐睁开眼，视线还有些模糊，便见到润玉黑如点漆的双眸近在眼前。他眸中乍然浮现欣喜之色，抬头道：“小枫，你醒了！可还觉得疼？”
唇上的温暖也猝然远离。
“润玉？……”小枫有些迷糊，不知刚刚经历与此刻眼前所见到底孰真孰假。
“是我。”润玉握住她的手，颇为担忧地关注着她的神色。却见小枫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，清眸中便泛起一层层水花，骤然湿润了。她猛地坐了起来，扑到他的怀里。
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！”
她这话的含义，竟仿佛是经历了一番生死一般，听来让人心惊。
润玉紧紧环抱住她，“不会的，我会一直陪着你，你也会一直陪着我，别怕——”他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道。
在他的安慰下，小枫终于渐渐止住哭泣，又支撑不住沉沉睡去了。润玉本想再问问她的状况，可她现在精神太过虚弱，实是应好生休养。再守了她一会儿，见她睡熟了，不再如之前那般惊惧，遂稍稍安下心来，这才唤扶风进殿替她擦洗。
出了星澜殿，殿外已经夜幕笼罩。院中两只魇兽一下蹦到他身前，贴着他的腿翘首看着他，大大的眼中似乎也满是疑问与担忧。
“她没事。”润玉道。
两只小鹿便蹭蹭他的腿，发出一阵欢快的轻叫。
“不生她的气了？”润玉勾起唇角，眉间的阴影淡下去一些。
它们的头耷拉了一瞬，似乎不大愿承认似的摇了摇，活像忸怩的小媳妇。润玉便蹲下道：“待她好起来，不许再躲她了，尤其是你。“他点了点送给小枫的那只，”她是你的主人，怎可惹她伤心。“
那只魇兽偏头嗷叫了一声，最终乖乖应了。
